<中華副刊>八 仙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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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耘之
 「如果我們昨天也攻頂的話,現在就不可能站在這裡了。」佳保溪與十文溪在園區邊緣合流,水聲隆隆卻圍闢一股晨間靜謐。登頂的夥伴累得還在戀床,我與S漫走於木棧道,自在地共享這份清新舒爽時,S這樣說。
 白鍊般激流在溪石間奔走,我想起〈溪澗的旅次〉,尋起溪石間可有著寶藍色禮服的紫嘯鶇,或搧動尾羽的鉛色水鶇,劉克襄為了習性特殊的河烏,疲於跟追、累癱了的畫面,彷彿在眼前;有時透過植物APP,認識了插身而過的野草花,或將快門對準花草間的小昆蟲,看瀅瀅露珠掛在葉尖,心思澄靜如天空蔚藍。
 「好想去爬八仙。」八仙山,「谷關七雄」之首,因友人的一句話,幾個人捷運轉火車再轉客運,一路遙迢來到森林園區。
 但,迎我們的是一場雨。而我,並不在意。
 夏雨編織一幅閑靜涼適,置身其間彷如運動後被蓮蓬頭沖去滿身黏膩,清爽舒暢;巒嶂疊翠,山嵐氤氳,潮意瀰漫中水漥倒映山水,映照旅人的足跡;一趟旅行,重要的不是一定得到了哪裡,心隨境轉,只要心境安穩了,也就值得,即便此行的主題可能改變,但,又何妨?
 不意隔日老天賜予一個大好天日。天地清朗,「那麼,走吧。」
 「木馬道遺跡,訴說舊時伐木歷史。1914年,林木開發之初,全憑人工運材,後來在山腹興建輕便鐵路、伏地索道,建構完整的運材系統……」來到登山口,解說牌訴說過往,我們走入濕潮蓊綠,置身過去的台灣八景之中。
 之字形路徑,蜿蜒陡上,我想起前日提著行李到達小木屋時的那股興奮——有緣哪,以前帶孩子來時,也是住同一間呢。2005年起,我和兩個老同學開始每年暑假帶孩子共遊,孩子們玩得盡興,三個女人聊得盡情,老小都安適。兆豐農場、東勢林場、西湖渡假村、溪頭……多處有我們的歡笑,而這裡也是。
 步伐在氤氳間換位,時間在朦朧美中游移,一隻藍腹鷴出現林間縫隙。我們噤聲,止步,深怕驚擾難得的邂逅,僅用眼神與口形交換內心喜悅。踩踏葉毯,跨過樹根,彎繞林間,已然來到3.5K處的涼亭。海拔提升,涼意裹身,邊填肚腹邊深吸幾口芬多精。山林更朦朧了,里程數與時間成了羈絆,我心裡響起一個聲音。S看著我,眼神透露理念相同的默契,於是,幾個人攻頂去,我倆原路折返——這些年,頻繁走入山林,深刻體會大自然的可親又可懼;山林雖美,走在其間的我們不過是渺小的過客,能親近多少是多少。
 折返,時間變得充裕,步伐從容起來,我們順道探訪離主步道僅兩百公尺的加保台山。然而,天候是登山者的主宰,才幾分鐘光景,我們剛見濃實雲霧往山頂飄去的瞬間,眼前已雨柱穿林,天地白茫茫起來。山雨欲來,誰也不能阻擋,太過朦朧的天地彷彿抹了太厚粉底的臉龐,美感消失了,可親變可懼,我們一刻不敢停留。
 不及宣洩的雨水在山徑積成水漥,漫成細流,天地轟轟然,兩人異於往常邊走邊聊地靜默,心裡想著共同的心事吧——不知那幾個夥伴可都安好?轉過一個彎,一陣動物吼聲穿透雨聲,鑽過灰茫林霧而來。在都會生活久了的心靈,突遇陌生的「山林原音」,幾分驚恐浮生。「那是什麼聲音?」S回頭問我,眼神與我交會足足二三秒之久。「不知道耶。」雖從我口而出,但我未脫口的是,「不會是台灣黑熊吧?」
 雨衣窸窸窣窣,傘面叮叮咚咚,忐忑地緩步下坡,離登山口愈來愈近了。一棵商陸紅豔搶眼的果枝上掛著幾顆黑亮果實,在淨綠葉片間艷美著,與藍腹鷴的紅肩羽紅臉頰遠相呼應,共同點綴深林遼闊,紅墨水般標註此行的深刻。
 天色將暗,我與S在園區用餐時間截止前,請託餐廳為夥伴留餐邊試著聯絡。十幾分鐘過去,離出發時間逾九個多小時之後,幾個喊著好累卻各自笑開懷的「濕人」陸續走入餐廳,畫下令人安心的句點。
 「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回房吧。」將要離開,我想起園區的餐墊紙上印著的:在谷關的八仙山森林裡,放空自己。——我在晨間的潺潺流水聲裡,聽見心裡滿足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