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夜行單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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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月樹

半夜,客廳時鐘敲響十二下,我悄悄由床上起身,躡手躡腳走出客廳,輕輕轉開門把,閃身出去,在門口左顧右盼一下,然後小心翼翼牽著老爸那輛賣香腸的老爺腳踏車,沿著燈火闌珊的和平路,來到位於關渡平原邊緣的十信商職外操場。

那時,除了天上幽微黯淡的星光,整座操場及周遭一大片關渡平原,沒有半盞燈,烏漆墨黑,像我的心一樣不明亮。等眼睛適應黑暗後,就可以清楚辨識那深褐色橢圓形跑道,我先牽車順著操場走兩圈,感覺旁邊稻田有雷聲般的蛙鳴在鼓譟我前進,於是,我抬起腿來,跨上車,開始一擺一扭、一扭一擺,歪歪斜斜地學騎孔明車。在午夜,偌大的運動場上,只有我一個人。

當年,我十七歲。

由於自小手腳笨拙,走路常不自覺同手同腳,尤其在運動場上,或其他類似場合,有人發號施令時,同腳同手更是嚴重。因肢體不協調,我也不擅長各種運動,屢屢在操場上出糗,不時遭受他人恥笑,讓我更手足無措。長期下來,有時連走路都沒自信,不知怎麼走才好,手腳怎麼擺才對,當然也愈走愈不自在。為何走路這麼簡單的動作,對我何其艱難?

因為連走路都不會走了,更別提高難度的騎單車。同學中,幾乎大部分人會騎自行車,常在街上,看見他們踩著孔明車,輕盈地呼嘯而過,內心羨慕不已。但一想到自己的笨手笨腳,可能永遠也學不會,就有點洩氣。因此,也不敢開口請人教我學騎車,就怕我那笨拙的肢體,一舉手、一投足,都惹人訕笑。有時,真想把自己隱藏起來,能藏拙就藏拙。

但我又實在不甘心自己什麼都不會,因此常在住家屋頂上練習走路。不要求像軍人般抬頭挺胸的英姿,我的標準很低,只要有人下口令:「齊步走。」我能不同手同腳,正常走路即可。

後來,我突然想到,如果走路可以自己練習,騎腳踏車為何不行?而且,我很愛「自行車」這名稱,什麼時候我也可以自由自在行走?於是,十七歲那年,我說服自己利用暑假,避開各種異樣眼光,夜夜牽著老舊鐵馬,在十信商職漆黑的操場上,自己學騎車。

我不怕黑,也不怕摔,更不怕蚊蟲叮咬,但我恐懼不斷被嘲笑。那冷嘲熱諷像標籤般黏貼在身上,撕也撕不掉,教人難堪。

走路,我同手同腳機率很高,但騎車,兩個輪胎齊力向前,並不會造成困擾。才練習幾個晚上,摔幾次跤,很快就無師自通,可以得心應手自在地騎自行車了。我繞著操場,一圈又一圈的騎著,愈騎愈順利,愈騎愈開心,一個人在空曠闃寂的運動場上,忍不住仰天長嘯,唱起歌來……

後來,我向天借膽,乾脆騎上街道。在深夜的大馬路上,車輛少之又少,任憑我逍遙自在的騎車,有時快騎,有時慢踩,有時蛇行,有時放開雙手,與清風擁抱,和細雨接吻,真是快活!

漸漸地,我就喜愛上夜行單車。每次鐘響十二聲,我便牽出阿爸的老爺車,一個人在夜空下,享受屬於我自己的夜車旅程。

剛開始,我只是在北投街道上亂繞亂逛,然後愈騎愈遠,沿著淡水線火車軌道前進,從北投、忠義、關渡,再到竹圍、淡水,彷彿我是列車長似的,一個車站、一個車站巡禮,那些日式木造老建築,每一站都略有差異,各有風華,怎麼看也不膩。

且夜晚和白天欣賞的感覺也大異其趣,白日看來,那些車站都顯得相當老舊與破敗,欠缺維護,感覺即將被拆除走入歷史。而深夜來瞧,在暈黃燈光下,那木造建築又散發出一種歷經人來人往、悲歡離合的歷史滄桑與人文質感,每一根木頭都溫潤有光澤,讓人怎麼看都覺得應該保留,不能拆毀。

離開車站,最後騎到淡水碼頭附近老榕樹下休息,擦擦汗,吹吹涼風,有時坐看流浪貓在黝暗的堤岸邊身手矯捷地捕捉魚隻,接著遠眺觀音山,享受片刻的寧靜,然後再慢慢騎車踅回家。

有一次,路上遇見一位醉漢,看見我騎著賣香腸的腳踏車,開口要買香腸。

「歇睏啊,沒賣了。」我向他揮揮手,繼續上路。

返家路途上,滿天星光愈來愈明亮,彷彿照亮我前程一般。真的很慶幸手腳笨拙的我,居然也能自學騎自行車,想到此,不覺嘴角上揚,愈發快速地踩起腳踏板。等回到床上時,已是凌晨兩三點,幸好當時放暑假,可以賴床賴很晚。

多年後,當我偶爾向友人提起,我是半夜學會騎自行車,幾乎多數人都不解又好奇地問:「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