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苦海無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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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如娟
 母親懷我時,與前一個姊姊隔了十年,懷孕初期根本沒意識到,肚子裡多了新生命。醫生開給媽媽緩解不適的抗生素,就這樣進到我身體裡,銘黃色的氯四環素,變成敵友不分的侵入者,侵門踏戶的浸泡著我。慶幸的是,除了一些長大後才知道的副作用,我終究活跳跳的見到了這世界。
 換乳牙時,我的新門牙伸了個懶腰,頭上腳下的賴在牙床裡不肯露臉。這下尷尬了,一直被父親驕傲炫耀的聰明蛋,從小學二年級,開口就缺了門牙。小鎮的牙科無法挽救我的門面,老醫師看著X光片說,「這個沒辦法處理,那裡的神經和血管非常複雜,貿然開刀會有生命危險啊!」
 八歲的同學已是殘暴的小獸,為了自己的生存空間,我只能以持續名列前茅的成績,捍衛失去了門牙的小小自我。直到小學六年級搬到台北,牙醫師雖也不建議開刀,但依照當時的牙況,為我製作了一只足以應付日常的活動牙套。
 活動牙套的長相奇特,就像一顆門牙的後腦勺,生著一片淺粉紅色的雲,配合周遭牙齦頂住上顎,固定在我的嘴裡。口感滑硬,進食時稍有堅韌食物,偶爾會聽到雲片在口中,發出磨擦咋音。牙醫師說剛開始裝假牙,有些人在進食與睡眠時有時會難以適應,加上不習慣假牙的材質,有些人會存有某種潛在的,把假牙吃掉或咬壞的焦慮。
 不適應或焦慮?我真的一點都不介意啊!即使不能再豪邁的一口咬下蘋果,即使原來的門牙依舊賴在我的前顎裡,但我的人生,自此脫離了靦腆的笑,靦腆的苦海無牙!那一年,為了適應新家新學區的異鄉感,雖然偶爾真的夢到把假牙咬斷,但我自在放開臉上的微笑弧度,心甘情願接受這樣的新生活,並且很快適應了這位,披著雲斗篷的門牙。
 幾年後,牙科手術已能解決舊日的安全疑慮,雲斗篷門牙功成身退,更新成固定的新牙套。醫師劃開我的前顎,取出一顆完整的深黃色牙齒,我把它泡在雙氧水裡,看著它漸漸的,跟記憶一起慢慢變白。
 去年夏天,牙病開始犯得嚴重,治療時拆下舊牙套的瞬間,揭露了曾經想要在牙事上,自以為精簡省錢的所有算計,不過是浮雲啊浮雲!光是維護牙套清潔,就是一件無邊無際繁複的事,而因為牙齦的流失或其他齲齒相關問題,都可能需要整頓換新。看著牙醫耐心琢磨,只為留下在我牙套裡,微厘毫米,還堪用的真牙。心中滿滿罪惡感,真是對不起嘴裡未被善待的牙。為了延長牙套的保固期,超過十數個月的治療,耗費金錢與光陰,身心靈慘烈失衡。
 冷靜想想,我好像在生活中,忽視了牙套應得的對待。牙套為我與各款苦辣酸甜,軟硬冷熱,日夜無休的撕砍切磨,他所有忠誠無懼的服務,只為護衛我這張貪吃的嘴。回想曾經因而得到的自在,那些燦開無懼的笑容,衷心感激自己曾經被那樣,細細時時的貼心守護。崩壞處重整,此次痛改前非,立下誠心誓約,務須珍惜寶貝我的牙套,謹願此生相伴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