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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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劭珩
 每次坐飛機回父母家,有限的行李額限制了她的想像。伴手禮、護膚品、衣物、藥,再加一些零碎物品,東西很少,少得讓她沒有安全感。臨行之前,他塞了一件他的衣物,是唯一一點安慰。她細心將衣服包裹在透明塑膠袋內,和其他物件區隔開來,以保持氣味的純淨。
 出境之前,她一直緊拽他的衣角。彷彿這般,他們便無須分離。他只是將她抱在懷中,覆蓋在額頭之下,用心親吻她的眼睛和手背,囑咐到家給他訊息。她被吻過的左手一路維持著緊繃的狀態,害怕一旦放鬆,關於他的蛛絲馬跡就成了霧中花。
 母親提早清理好的房間,聞不到任何溫暖的味道。新洗的被單、擦過的桌檯,潔淨的地板。她只是過客,時間一到,塵歸塵土歸土。她躺在諾大的雙人床上,習慣性睡在左側,覺得異常孤單。旁邊的床頭櫃空空如也,衣櫃光華可鑑照出她的形單影隻。她很想抓緊什麼,去阻止內心密密匝匝的空白。爾後自嘲起來,張愛玲不是早已寫過:「心中像開著一個大洞,怎樣都填不滿。」
 他們在一起的時刻,她常焦慮、失眠、寢食難安。倒在床上鬱鬱寡歡,一動不動,小孩子般的性格。他未嘗因此苛責她,每次只是玩笑地問:「病了嗎?幫你打支針好不好?」指尖順勢在她背上戳兩下,她便在一瞬間躲入被子裡。被子是最舒適的,棉的氣味,溫暖、柔和、私密,還有他們共同生活的氣息。朝朝暮暮,她也嗅不出到底那些是他的味道,那些是自己的。絞來絞去,全融合在一起,平衡而均勻。氣味構建的安全讓她心安,抑制掉各種威脅。
 住所頂樓有一處天台,衣物一週一洗,天晴便收下。他和她的衣服,散發相同氣息,熊寶貝洗衣精、檸檬味蘇打粉、滴露消毒液。摺好後放入同一個衣櫃。
 這算是心照不宣的默契,衣服和衣服之間都互通有無,遑論他與她了。
 她記憶中的一個細枝末節又探索出另外一個細枝末節。冬日寒冷天氣,他怕她著涼,遂給她套上自己的家居服,長長的袖口,灰色的下半身,似極了小隻企鵝。爾後忙於各種瑣事,居家服懸於衣架未曾清洗,她便返家了。視訊中她看到他穿著那套居家服,而他卻是一無所知的,感受不到她的氣息附著於此。她輾轉良久,終未說出口,她的氣味都遺留在他身上,就像她擁抱他一樣。她遂明白辛曉琪的〈味道〉,為何經久不衰:想要的終究抱不到,氣息留在原地折磨。
 獨自失眠的深夜,她翻出他的衣物,貼在心口,把頭埋在被子裡,拼命地呼吸。那時候她才知道氣味之重要性。虛無縹緲玄之又玄的,總比實體可以放在手心的,把握起來要艱辛百倍。
 隔天起床,收到他傳來的訊息,他說:你躺過的床還有你的氣息,就好似你擁抱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