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 瓷器上的唐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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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號圖片

 程奇逢
 在我們牙牙學語時,唐詩就進入我們的精神世界。能背誦多少首唐詩似乎是認定一個中國人文化層次高低的標準。中國知識分子勾劃出打動過自己心靈的詩句,一生都在吟詠背誦。
 我偶爾想過,唐朝時,詩的創造者與詩的接受者之間是一種怎樣的的關係,比如李白與汪倫,白居易與彈琵琶的歌女,但對於唐詩這座豐碑構建的秘密,從未想過,直到我看到「黑石號」長沙窯瓷碗上的一首五言詩。
 「黑石號」是1999年在印尼勿裡洞島附近打撈出的一艘唐代沉船,公元九世紀初,阿拉伯水手在揚州裝載了滿滿一船瓷器金銀器等寶物,返回波斯途中觸礁沉沒。船上有7萬件文物,其中56,500件是長沙窯產的瓷器。

 孤雁南天遠
 寒風切切驚
 妾思江外客
 早晚到邊停

 它是窯工在碗坯上描繪圖案時隨手寫上的。長沙窯是個民窯,生產大量的民用瓷器,還外銷到東南亞、西亞一帶。那個窯工興之所至,就能吟出一首詩,隨即用毛筆寫在碗上。可見那時平民讀詩、寫詩應該是一件尋常事。自從開口說話,斷文識字,處處聞詩,處處讀詩,平仄韻,賦比興都成自然。
 近年來從散落在國內及東南亞的長沙窯瓷器上,收集到的唐詩大約有103首,全部出自窯工之手,為《全唐詩》所不載。這些詩有些帶有模仿的痕跡,甚至出現明顯的錯別字。然而這種以前我們從未見過的「平民詩作」讓我們意識到唐詩除了我們常見的巔峰之外還有一個隱藏的巨大底座。
「男兒大丈夫,何用本鄉居。明月家家有,黃金何處無」。把一些人外出闖蕩追求財富的心態活生生地展露出來。「一雙青鳥子,飛來五兩頭。借問舡輕重,附信到揚州」。「五兩」是懸掛於船杆頂上的候風器,用五兩雞毛做成。這首詩是外出經商的人與家人互相惦念的情感表達。處處事事都是詩。
 愛情為文學的「永恆主題」,除上面所舉「黑石號」瓷碗上那首詩外,還有「君生我未生,我生君以(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是兩個年齡相差懸殊,不能廝守終生的愛人之間的悲歎。
 中國的科舉考試,在玄宗天寶年後,詩賦上升為進士科考中的重點,「主司褒貶,實在詩賦」,於是引無數文人學子爭奇鬥豔、刻意求工。《唐詩三百首》77位作者中,38人是進士,這是頂層制度設計方面的推力。而在基層的社會影響方面,則是詩的普及性和全民心態,全民心態是造成一個時代真正意義的「文化」的根源。即使工匠平民,皆愛讀詩寫詩,唐朝成了詩歌的王國。 正是這種時代的因緣際會及頂層和基層共同作用的歷史合力,幸運地架構起令萬世瞻仰的唐詩豐碑。
 「黑石號」後來為新加坡「聖淘沙機構」購得,陳列於新加坡「亞洲文明博物館」。今年7月10日,「黑石號」部分文物展將在上海博物館展出。

白釉綠彩高足長柄壺

 王鼎鈞
 我小的時候,對日抗戰發生以前,一般「小資產階級」家庭的客廳裡,總會擺著康熙年代出窯的花瓶,瓶面上有花鳥或山水,不記得有詩。然後,八年抗戰,四年內戰,我流亡七千八百公里,沒見過一件瓷器。文物最經不起動盪騷亂,字畫還可以把軸框拆掉,縮小體積,求個苟全,瓷器只能正襟危坐,從容就義。由瓷器的大量毀滅,可以想見戰爭對中產階級的破壞。
 我在台灣,曾兩次到故宮博物院專看瓷器,今日回想,還是想不起來哪一件上面寫著唐詩。直到我搬家搬到紐約,遇見一位忠厚的商人來辦瓷器展覽,展出九十年代國內用新技術燒出來的仿古製作,我這才又看見瓷器,也看見瓷器上面的唐詩。
 複製的中國瓷器仍然是中國瓷器,相形之下,西洋瓷油頭粉面,日本瓷薄命。
 所選的唐詩全是名家作品,沒有離人思婦傷春悲秋之詞,讓人家天天看見「感時花濺淚」總是不好,還是「風正一帆懸」妥當。由此一事,可見那時國內商家已能夠體會消費者的心理,坐上資本主義列車。
 詩是好詩,那一手字實在不行,寫字的人根本沒受過書法訓練。那時發現,中國大陸的畫家多半只學畫畫兒,不學寫字,他只是用毛筆畫出字的線條,他們稱為「畫字」。這當然美中不足,「書畫同源」不是這樣解釋。後來書法家張隆延教授開軒授徒,門下七十二賢過半是畫家,這些人已經成名,還能虛心受教更上層樓,真不容易。
 唐代的瓷器,工人在上面寫字,無論寫得怎麼樣,都是國寶,關鍵在「唐代」。到了現代,張大千的畫配張大千的字,兩者都大開大合,公孫大娘舞劍器,溥心畬的畫配溥心畬的字,兩者都飄然出塵,揮袖一片浮雲,這是追求藝術品風格的完整性。如果張大師的畫由溥大師題字呢,那當然值錢,也許更值錢,那是藝術品的稀有性,要大師遇上大師才行。
 有一年,江蘇景德鎮邀約書畫家前往作客,在瓷器上作畫題字,一時有很多人響應,可見國內的工業家能發現缺失,知過必改。聽說那些應徵前往的書畫家廢寢忘食,工作努力,自認為是一大樂事。樂什麼?他的作品藉此流佈於知音之家,即使裝在船上沈到海底,千年以後也還有機會撈出來。此之謂施比受更為有福也。
 畫家天天作畫,家裡滿屋子是畫,一旦發生天災人禍,所有的雞蛋都在一個籃子裡,豈有完卵?王羲之當年也是天天寫字,後來連一幅真跡也找不到。
 想起于右老,只要「敬求墨寶」的紅紙標籤送到眼前,他可說有求必應。內行人估計,他在台灣留下大約兩萬幅字,這是他留下的兩萬份友誼,兩萬筆財富,來日水火兵蟲,世事無常,也是給自己的書法留下兩萬個流傳後世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