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短期共乘

1954

 文/沈信宏 插圖/國泰
 以前每隔週五,下班後得坐客運從新竹南下,回去陪家人和女友。車票由女友先訂好,我到現場付費取票,為了久別重聚,先得嚴謹分工,行李前一天便收好,下班後不能被班上的學生拖晚,時間抓準,還要預留在客運停靠站附近找到車位的時間。自己一個人做事,雖然比較忙亂,但終於順利趕上車的時候,汗水在身上泡開巨大的成就感。
 上車之後一人一個大沙發,看影音系統裡的電影,一邊吃飯,通常是下班後能快速買到,能在車上快速吃完,又不沾手的速食。喝完碳酸飲料,肚子腆突,想上廁所車上有,睡意常常在電影還沒看完時襲來,在昏暗的燈光下,也不知道衣服上是否殘留食物渣屑,就蓋緊上車時發的深綠毛毯,在耳機嘈雜的對話裡熟睡。睡睡醒醒間,氣溫被冷氣吹得很低,光也被凍了起來,玻璃蒙上霧氣,看不清楚國道上蔥綠的標示,抹抹窗面,偏頭向外望,想等下一個路標掠過,在那之前,我又睡著了。
 偶爾女友傳來訊息,不是問還要多久,因為長期坐同一班車,她大概能掌握時間,知道何時要來交流道下的車站接我,只是傳些閒話,討論假日規劃要吃的餐廳,分享網友食記等等。她不在車程中撥電話來,因為車上的人多在休息,不好意思打擾別人。
 逐步逼近平日拉遠距離的女友,我醒來的時間變長,南部增溫的空氣拭去車窗的霧氣,她的存在感也越來越強,訊息中的語句與貼圖開始奇異地浮現她模糊的面容。有時我刻意不拿手機,讓它在口袋裡震動,卻感覺到身上似乎被她以線遠遠繫著。閉上眼睛,我又稍稍入眠。這時我仍保有自由,卻有明確的依歸,像一隻從籠舍飛出的鴿子。
 車到站之後,我從客運高處便能看到女友斜跨在機車上,她的眼神捕獵每一扇車窗,如果停車時我面對她那一面,我們的眼神撞出火花,眨眼、揮手、微笑,都是熱身,愛情像聖火一樣開始熾烈傳遞,我們是重新回到賽道上的運動員。
 輪到我的提袋被提出遊覽車下的行李廂房之後,我提著那袋特別準備的衣物,還裝著一些未批改完的作業、電腦。交給女友,她放在腳踏墊上,我和她道謝,她則說些想念的話。我握著她的肩膀,坐到後座,輕輕地兜著她的腰。
 她的長髮綁成一束,重重地從安全帽後緣垂下來,只剩幾綹髮絲在風裡想逃,卻逃不掉,焦慮地潑灑香氣。偶爾飄到我臉上,我怕癢地退開,紅燈時,幾下煞車的身體進退,髮絲才安分地埋進頭顱裡。
 我的膝蓋仍感到緊繃,即使客運上的椅子號稱「豪華客艙」,可以按鈕調整頸背腰腿的位置,在車上以坐姿休息,膝蓋就是整個人被睡眠提起的最前端。我踩在機車窄小的兩側踏板上,腳掌、小腿和膝蓋都在用力,筋絡已在彈跳,稍微用力就要抽筋,身體似乎不受我掌控。
 頭仍沉浸在剛睡醒的昏沉,才短短幾小時的睡眠,沒辦法瀝乾疲累,反而讓累的地方更明顯,有如剩下一塊塊汙漬,在身體各處糾結下陷。因為在車上剛吃完飯就入睡,也消化得很慢,肚子裡的空氣膨脹起來,被我彎折的身體擠壓暫存。身上積累的汗黏大多被冷氣吹散,只有剛剛背後靠著皮椅,還墊著一層腥熱的濕氣。
 從九如路停車點到我老家的鳳山建國路不遠,這段短短車程是我甦醒的必要過程,讓潑悍的熱風吹散殘留的惡寒與積鬱,清楚知道此後二日即是認真炎熱的時刻,每一條流淌的汗,清楚得像是指甲用力刮過。
 這時夜已過了一半,也不能再去哪裡約會,只能這樣短聚,然後就各自回家休息。在機車上對彼此說話根本聽不清楚,不如傳訊息或講電話直接,所以下車後我提著行李,還有她事先買給我的飲料,揮揮手,就上樓了。
 已經習慣這樣反覆久別重逢的愛情,我沒有交通工具,只能倚賴她。明天再見面的時候,她挪出駕駛位,而已經恢復精神的我補上。
 我們原來在各自生活的軸線上水平行走,或是踩緊油門高速行駛,此時相遇以後,回看前事盡是天旋地轉,我的墜落終於被接住,她的漂浮得到重量。
 我們在相同的座標會合,多像在宇宙中飄浮著攀住彼此雙臂的太空人,終於可以在同一艘船艦上補充能量,排淨穢物,看往同一面風景。
 過完假日,她送我搭上客運,最後又得自己騎機車回家。在返北的車程上,女友會把這兩天的照片精選後傳給我,訊息通知跳個不停,我必定立刻已讀回訊。我往往在回程時才插上充電器,插座就安置在座位扶手旁。我一路在仰躺的座椅上看手機,像舉著一個又亮又熱的太陽,試圖烘暖又快被車上冷氣凍僵的自己。
 這兩種生活差別太大,但久而久之也習慣這種跨越邊境時心的震盪。直到有一次,在工作日我和女友在電話裡就急著吵起來,幾天不聯絡。之後南下客運剛好提早抵達,我便不等她,自己提著行李走回家。女友很快就發現,反而急了,一直打電話,傳訊息,騎著機車沿路找。
 我後來關上手機,壓下被她勾亂的龐雜情緒,像工作日一樣,集中注意力,一點一滴彙整籌劃工作上的想法,調和並裁減自我的感受,不再依賴或承受。終於走到家之後,高雄的潮熱空氣淋濺在我身上,整套衣褲全是汗水,我卻覺得我的內心隔離出一個真空乾燥的空間。
 後來和女友結婚之後,回想起當初那段獨行的路,覺得像極了婚姻。
 愛情只是短期的假日共乘。獨身和婚姻,其實一樣,不放假,每天都是工作日,都是獨自踏向遠方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