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城市與閱讀〉一生中的一月

2013

文/攝影 王悅嶶

這一個月,遇見了齊白石,遇見柴可夫斯基。運氣好,還遇見了夢蝶與王文興。

這些相遇的時候,媽媽都跟我一起。運氣真好,我在故鄉所最牽掛的這一個人,她也歡喜齊白石、歡喜柴可夫斯基;她曾打騎樓下的孤獨國前走過,穿著青春的迷你裙與阿哥哥鞋;她也曾讀《家變》──並對作者傳說中的「暴力式敲擊寫作法」感到好奇。於是,短短返鄉一月,我不但能四處遊走、四處去「遇見」,同時竟還能陪伴媽媽呢。

我對於白石老人的蝦子特別感到興趣。老仙童,真愛畫蝦子,也畫不少蟹。我對那渾然天成的蝦蟹的腳,忍不住多看它好幾眼。那力道。極簡的逼真。

其櫻桃也很好,基於同樣理由。

我喜歡這些極簡之物,一筆生成,像一個軟綿綿的嬰孩、像一朵初綻的花,沒甚麼囉嗦,該有的,老天都已安妥了,凡人不必再與祂去較眼力。

這些物事,盡現在大師晚年與仙年的作品裡。我們在這一廳流連到快要閉館,才發現大師早中年的作品都在隔壁廳。媽媽很懊惱,責怪起歷史博物館入口那個負責撕票的人。那人莫名其妙(而且很不環保節能)的規定所有入場者通通往左去搭電梯,即使你明明只要去二樓。而往右,明明就有一道堂堂正正的樓梯。電梯上去者,一頭栽進晚年展廳,如果走樓梯的話就會先從早年的圖畫賞起。

媽很懊惱,我以為她因為未能遵守光陰的順序賞畫而可惜。原來不是,她偏愛畫家早年的圖畫。那裡面山是山,水是水,籬笆是籬笆,人是人,鬍子是鬍子,一筆一劃工工整整,就跟真的一樣!我一下迷惑了,在我們剛剛走來那另一廳裡,一筆即成一物、成一天地,也跟真的一樣。

光陰前移幾十年,到了這一廳,千百筆才成一物、成一天地,居然還是跟真的一樣。

究竟哪個才真,抑或皆幻?

我媽是奇葩。燦爛年華裡,男生約她去舞會,不去;祭出說有「汽水」喝哦!不去。她說,那些男生味道都好重,湊在一起講話都受不了了,還抱著跳舞哩。男生悻悻問,那妳要去幹嘛?所幸她不是藉故,她真的有更棒的地方去。她去聽音樂會。在中山堂、在新公園,有時有莫札特,有時有布拉姆斯,也曾有柴可夫斯基。

那種音樂有什麼好聽啦?男生說。我媽才不管,她去聽音樂會都一個人。女同學們對她的愛好也不能理解。她們也都寧願去牆角擺著板凳與音箱、天花板掛著彩色燈泡的那些怪怪的房間裡,在游移的昏黃與不安中,在甜美的汽水與酸泡中,被看不清面容的臭男生抱著,感受自己的青春與心跳。

我媽後來遇見的我爸,他也並不欣賞她聽的那種音樂。不過,我爸沒味道,他聞起來乾乾淨淨的,她說。

植物園的初荷。重重又陰陰的島嶼式的晴天。歷史博物館的大片紅泥樓房,襯著圓潤潤綠油油的荷葉,這裡那裡,一抹新荷。

夜色裡,騰空的軌道上轟轟駛遠的電車。車駛進一張剪紙般風景裡:夜是淺灰色,遠山是中灰與深灰,帶著褐與紫。山頭上半片月亮,好亮,又黃又白,也帶一抹褐。

穿街走巷,走成了兩截蘿蔔的小腿。

媽媽的比我矮半個頭的髮際,裡面有絲絲白鬢。

媽媽的笑,像新荷那樣靦腆。

木棉的殘花與新葉。落在地上的花兒跟還在樹稍的,濃濃的橙與紅都還未用盡,而嫩嫩新葉已冒出。第一次聽到這花的名字,想著木與棉,摸到它、撿起它,帶它回家,是在媽媽的辦公室樓下。仁愛路上的木棉。我五歲,媽媽好美麗。

孩子遠去了,婚姻像一場大夢,媽媽也搬回南方生長的地方。這一週,因著柴可夫斯基「悲愴」之夜的理由,我們跑上台北來玩耍。

這晚,指揮柴可夫斯基的那位德國老先生,真太好看了。生得玉樹臨風的高大,穿一襲東方式黑長衫,在指揮台上動起來,像畫畫兒、像耍拳、像跳舞,像寫大字。媽媽說,光看老先生表演已值回票價。

問她,看的兩部「作家身影」系列紀錄片中,她更愛夢蝶或王文興。

媽媽喜歡王更甚於周。周夢蝶太苦了。那麼苦。王文興比較雅興。他有玩耍到。

島嶼南方,媽媽的陽台。媽媽所挑選的白色方格鐵窗。那麼美,那麼不像鐵窗。

白窗格上爬滿的綠藤。

南方社區裡終日好聽的鳥鳴。南方的光陰,緩緩地。

陽台上擺著的小桌與雙椅,白窗與綠藤後的咖啡時光。蛋香濃濃的南方特產手工蛋捲、還有媽媽的手作麥香餅乾。

週日早上,媽媽買一張報,她作數獨,我翻讀久違的中文報紙。報紙也像周遭其他事物,跟當初離開島嶼時,似同,卻又不同了。

小木几上,清水一碗,跟媽媽散步剛採回來,雞蛋花一朵。

一生中的一月。我在萬里外的春日,想那年人間四月天,台北行腳與島嶼南方的光陰。隨身的小本子中寫著:2011四月。人間匆匆又十載,是真還是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