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我的這五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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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殷謙 插圖/國泰

我這五年都做了些什麼,我想有必要做一個簡單的總結。五年之前的生活很雜亂,我長期停留在一種無法擺脫的迷惘中,那是一段靈魂瀕臨死亡的日子,我極其希望頹廢的精神獲得重生。五年之前我出版了幾本書,但毫無建樹,也就是五年之後我才恍然意識到之前所寫得一切文學的文字已經不適應這個世界了,而且我覺得自己非常落伍,我的很多思想觀念還停留在父輩們的那個時代。為此有很多朋友不止一次地勸我,不知是人改變了時代還是時代改變了人,總之現在是一個娛樂消費至上的年代,人們真正「讀書」的時代還沒有到來,所以他們讓我跟隨市場,寫一些熱點話題比較穩妥。我駁回了這個說法,我作文自然知道文學的價值和意義,為什麼要迎合市場和低級趣味?我不想使我五年前好不容易才擺脫掉的虛偽的新聞工作再次糾纏我。

一六年二月我正式失業了,告別了讓我時常處於一種緊張狀態的大城市。我對自己說,做為數千萬被解僱的人們中的一個,儘管遭受裁員,被人忽略或者被剝奪掉工作,但是所有這些只是我一個暫時的逆境而已。回顧一下過去,我突然發現自己真的很蠢,作為一個還有點良知的記者,我還是毫無建樹,我時常揭露黑暗,但光明離我越來越遠。

領導是一個惜才的人,如果我還算作一個人才的話,那麼我確實得到了他不少關照。他總是在庇護著我,對於我來說在那麼長的時間內採訪和發稿過程一直都那麼順利,這是種極其安全和享有特權的生活,以致於我被解僱的那一天都無法理解我和他之間存在著嚴重的分歧,分歧點在於我如何想像並試圖讓生活成為什麼樣子,然而它實際上又是什麼樣子。離開那棟宏偉的大廈,我的心比我的行李還要沉重,就在我鑽進出租車的那一刻,我看到領導奔跑出來就站在離我不遠的單位門口,他憂鬱的眼神弄酸了我的鼻子,司機轉方向盤的時候,我的眼淚忍不住決堤而出。

我住在一個小城市裡,房子不是很大,周圍很安靜,一邊是連綿矗立的高樓,一邊是瘦弱蕭條的農田。我的生活優裕而不緊張,在這裡我不必著急著起床,不必在壓力下熬夜,我可以很輕鬆地做到不負債。第一天黃昏的時候,我就站在田頭看著夕陽抹紅了西天,直到我回到家中醉醺醺地倒在床上。就這樣過了近半個月,我沉溺在網絡中開始了我的寫作,那時候我還處在一種叛逆的牴觸的心理世界,既然是個娛樂至上的時代,那就寫娛樂吧。

一六年我寫了近一年的文字,但是我還是改不了那個讓別人都頭疼的毛病,就是借娛樂話題來抨擊社會種種醜惡的現象,我憤怒地叫罵,發洩我心中的不滿,從叫罵甚至變成攻擊,我瘋狂的不能自已了。唯一的收穫就是我結識了不少娛樂圈明星,她們直言從我的雜文評論中感受了力量,漸漸地我從批評轉為讚美,甚至是恭維。我發現我確實結交了不少朋友,他們時常在我停止更新網路專欄時問寒問暖。

一七年我的雜文評論轉向了文化領域。因為生活不容我長期娛樂,我開始了一段打工的歲月。幾本書的出版以及幾十篇文章的發表並沒有給我帶來豐厚的稿費收入,我只好瞞著所有人去一個建築工地打零工。從此,我剝去了先天就有的桀驁不馴,全身心地去和每一個人友好地握手,做出一些力所能及的承諾,並且在適當的人們面前微笑,從而取得他們的喜愛,我不再墮落。白天做苦力,晚上保證三個小時的寫作時間,生活充實而平靜,結果我成了一個已經忘記自己是多麼走運的人。

自從我離開家鄉,告別我兒童時代的骯髒破爛的房子時,我就知道我的一生將在風雨飄搖的日子中度過。那時我依靠一筆稿費到一個有名的大學求學。後來,我又依靠一份更豐厚的稿費去一所師專進修了古漢語,再後來我獲得了文學碩士學位。對此我甚至並不感到激動,直到今天我所有的學歷都沒有排上用場,我甚至懷疑它們都是無用的,我的生活並不需要那些蒼白的東西。我在自己的路上奮然前行,留在身後的是我的父親、哥哥和弟弟。他們一生都是傳統式的窮光蛋,他們沒有雄心壯志,而且薪水很低,每天呆在那個地方,一座破房子裡喝酒,一年休息兩個季度。對於他們來說,生活中所有偉大的事業,比如政治選舉以及宗教,甚至愛情本身都是沒有意義的,除非他們獲得一筆錢。我想說他們是非常好的人,但是他們哪都去不了,關鍵是哪都不想去。而隨著我的年齡增大並足以理解這個世界是如何運轉的時候,我就開始努力並拚命地工作,在自己的生活中加足馬力從而逃離他們,就像一隻可憐的兔子逃離一條惡狼的追捕。

一七年我又從那個小城市去了大城市。我由一個充滿希望的工作轉到另一個工作,甚至當我有了一份好的工作以後,我仍然不斷尋找一個更好的工作。有時候我會在還沒下班的時候去參加面試,僅僅是為了尋找機會來看看我對於一個陌生人會有什麼樣的價值,並聽對方告訴我說我是多麼多麼的了不起。為了獲得一家文學雜誌的一份編輯工作,我曾辭退了一份在文化公司的好工作,儘管在那裡我感到十分開心。

我承認自己是一個不太會融入群體的人,一旦我融入了那將是可怕的火熱。我可以拉住幾個朋友喝一整天酒,如果是下午去飯館,那麼我可以在包間裡和他們喝到凌晨才散場。這些其實不算什麼大事,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可我不是酒鬼,一個人的時候我滴酒不沾。問題出在我做每一件事都非常認真,認真到單位老總都怕我的程度,而這個壞毛病直接導致的後果是我常常失業。一七年下半年的時候,我憤然辭職,回到那個小城市,住在一個城中村。

在火車上,我認真地檢討了自己,並且回顧了所有的細節,就像在我的大腦中播放電影一樣,每到一個重要的情節,我都會倒回去,然後再播放,如此反反覆覆很多次。最終我確定問題不是出在我這裡,但結果必須我來承受。於是我就相信那是命運在起作用。命運就像茫茫宇宙中的星球,它們密密麻麻卻從不碰撞在一起,都在自己的軌跡上運行,當它們在某個位置或者某個時間交叉時,必然要誕生一個或大或小的結局。我相信,這就是我仍然尋求工作的原因所在。也許這種尋求對於我來說總像是在廣袤的星空中進行渺茫的探尋,但是,在我呆在小城的最後一個月,我相信將找到屬於自己的安逸和穩定。

我所在的這個村子有我的親戚,整個村子二百多戶人家,據說都是我的親戚,我親戚的親戚,以及我親戚的親戚的親戚,追溯下去整個村子的人都是親戚。在這裡我度過了一個孤獨冷漠的冬天。儘管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失業,但親戚們都知道我失業了,否則在他們看來,像我這樣的人絕對不會在這種地方呆一個冬天。我每天都要重複做一件事,那就是劈柴砸炭,否則就無法煮麵和取暖。我每天都在電腦上敲著字,並且在這個冬天出版了三部書。

對我來說,這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書香味足以讓我陶醉整整一個冬天。而親戚們顯然對這些不屑。他們一次次問及我的工作和收入,我一次次告訴他們,我是作家,不需要工作,我有稿費。他們還是不屑,也許在他們的理解中,工作就是工作,比如坐在明亮舒適的辦公室,每個月都能拿到一筆錢,那才叫工作,而不是像我一樣呆在一個破爛的平房裡掙他們看不到的所謂的稿費。他們也會對外人介紹我,比如某某是殺豬的,某某是買菜的,某某是開車的,而我就是個寫字的。我就是個寫字的,並且在這個村子裡找不到任何位置。他們會對一個開著小車並且雙手都戴著金戒指的或者滿口鑲著金牙的人投去羨慕的目光,願意鞍前馬後地去恭維,而對我總是不屑一顧,更令我消極的是,我的書,常常會晾在他們的廁所的磚頭上,並被撕扯的齜牙咧嘴。

「媽的,這就是當今世界。」我心裡惡狠狠地說,「簡直就是狗眼不識金香玉。」我喜歡這種發洩的方式,喜歡從我口中發出的反抗的話語,我會在這一刻感到心臟中的鬱悶得到釋放。可憐的呆板的人們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而我不一樣。

我只想成為像阿甘那樣的人,就足夠了,我不停地跑著,盡我所能超過他們所有的人。而現在,我只是路經此地,還要向前走,到一個色彩更加絢麗的地方。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