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流淌的饗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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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綠蘋果的靜物

文/離畢華 圖/盧兆琦

週期性的癮頭都難預料和提防,那是在經過樓上滿布灰塵的畫室到露臺去曬洗刷過後的布鞋時,瞥見一張舊畫有別於自己一向的風格,詫異之下懷疑這是自己曾經有過的心思嗎?

每個當下的思緒流轉,何止千頭萬緒,念頭像永不止歇的浪潮,一波剛在眼前碎去,另一波隨即湧現,每一波的淡入淡出,是0.018秒的一個剎那在心裡鋪陳。你如何能在微塵般的時間間隙中,以拙劣可笑的技法呈現實相呢?

幾乎每一張畫都是一段流動又凝固然後又開始緩慢在記憶裡流淌的當下,視網膜上所映襯的每個曾經,那時候的光和色都比畫布上的色彩還要來得艷麗,當時的心情和情境歷歷在目,竟然引動情緒,甚至泫然欲泣。或許不是因為舊畫褪去一段歡快的時光,而是因為那段褪去的時光裡包含了多少不可逆回的幼稚和無知、狂妄和愚昧、驕傲與光環,以及許許多多的悔恨。

每次繪畫時小小的快樂都像一條極細的絲線,牽引人走回投入藝術之初、之時及之後艱苦困頓的身心。

這是一張在顏色上屬早期大地色系的系列作品,集合了一群陶製品:陶壺、陶罐、陶杯和高腳陶盤,盤上是蜜心小蘋果,盤子旁邊則是特意安排了一顆色彩計畫裡用來發揮平衡作用的青蘋果,吃不得的,就像大樓樓體上懸掛的巨大又鮮麗的廣告看板,再真實之物都是虛妄的假。難怪看著有幾分陌生,於是將她從畫堆裡抽出,取了濕布擦擦,乾透的顏料上被筆刷安排了肌理的路徑,高低厚薄的,十分引人入勝,可是擦不乾淨。大膽的把它拿到水龍頭下用軟毛刷輕輕地刷洗一番,細細地將每個肌理的紋路都洗了個乾淨,才發現有幾處有小面積的剝落,像是生命裡一個弔詭的小陷阱,屏息等候你踏入,有時只是行路上的一灘小漥,踩進去不過是濕了鞋襪而已,倒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就像那些斑剝的色面,補上就是。有些陷阱卻不簡單,靜候獵物的時間也耐忍不住,鬼鬼的笑出聲音來。每一步都像走在初冬長河上剛凍出的薄冰之上,兢兢業業眼觀四面耳聽八方步步為營也閃避不了,唯有神。神,還在嗎?

掀開被塵垢佔據的置物箱,翻找畫筆、顏料和油料,有未拆封的筆有乾硬到鐵鎚難敲開的顏料和已難分辨是調和油或洗筆油的油料瓶子,連組裝一座箱型畫架都陌生得像個新手。已畫了四十年了啊,是因為痛苦的記憶才選擇性的失憶,還是因為快樂混合了痛苦的難以言宣的滋味而選擇忘記?

直到打開調合油瓶蓋,聞到亞麻仁的味道,彷彿冰封千年的那縷遊魂穿越冥河,回到春光明媚百花盛開的現今。顏色,是找不回當初調製的比例了,被遺忘的線條,在再一次目光尋索時找了回來,那個當下,油料和著心思一起流淌、那個隱忍著眼淚微笑著揮筆的曾經,也一併回來留存在人生的畫面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