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沒有傳說的可可西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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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殷謙 插圖/國泰

〈二〉

 

回到家裡,正是吃晚飯的時候,一宿無話,她似乎短暫地忘記藏羚羊的事,自己伏案寫寫畫畫,好像所有的想法在此刻就這麼一股腦兒消失了。

回到烏圖美仁不到兩天,又有人找上門來,讓我去砌牛圈。

那是一個乾冷乾冷的早晨,當我蹲在院子裡刷牙時,我看見一個穿著紅棉衣的女人不聲不響地站在院門口,我抬頭的時候嚇了一跳,她的頭髮很長,披在肩上,薄薄的嘴唇塗著濃濃的口紅,如果這是晚上,我一定會首先想到電影裡那個恐怖的貞子。

我站起來看著她,她手裡提著兩隻雙目警惕的大公雞。

「我家的牛圈半堵牆都塌了,你能不能幫我去砌起來?」她終於開口,嘴角上掛著淺淺的微笑。我沒說話,而是不由地朝窗戶望去,我想知道這時候小傢伙有沒有朝窗外看,我希望她沒看到這個女人手裡的兩隻大公雞。

女人見我不說話,又開口了:「我男人在四川,我還要帶孩子,你能不能幫我砌牆?」我愣了一下,心裡想著我真是一個泥瓦匠嗎?我點點頭,我告訴她我其實不是一個泥瓦匠,不過我可以幫她去砌牆,但是公雞必須拿回去,這個我不能要。如果兩隻公雞就能讓我用去半天時間去砌一堵牆,這話要傳出去,我估計今後就要以砌牆為生了。不出我所料,當我跟著女人走出院門的時候,小傢伙就追出來了,從女人手裡接過兩隻大公雞又跑回去了。

 

那天下了一場小雪。空氣仍然很冷,這個蕭索的季節,村子好像停在風口上,每天寒風嗖嗖。到了女人家,她有兩個十五六歲左右的女兒,穿著很樸素,臉上的皮膚就像那种放久了的橘子皮上的暗紅色。我站在她家院子裡的時候,她們睜大眼睛好奇地盯著我,我問她們為什麼不去上學,她們只是搖搖頭,什麼都不肯說。我忽然想起小傢伙,至少我覺得她每天都在學習,而且從不偷懶,再看看眼前這兩個女孩,我想小傢伙是對的。

女人為我取一雙水鞋,我戴上膠皮手套。和泥的水是從她家的壓井裡抽出來的,刺骨的凌冽,隔著手套都能感覺到。看來她家早有準備,就連砌牆用的沙土都是現成的,女人告訴我,這是她男人去年夏天回來準備砌牆的時候準備的,可是第二天接了一個掙錢的活兒,所以開大車去了四川。

女人和她兩個孩子站成一個小隊,接力搬著堆在院牆角落裡的磚,天氣太冷,我砌牆的進度有點緩慢。一直到中午,飢腸轆轆的我只喝了一杯開水,其實女人親手做好了飯要請我吃,不巧的是我無意中看見到她的圍裙上粘了一塊雞屎,所以我打消了在她家吃飯的想法。

就這樣一直忙到黃昏,我才砌成一堵兩米高的磚牆,並按照她的要求,用水泥再沿著牆頭固定一排碎玻璃碴子,我問那個女人:「在這個偏遠的牧區能搞到這些玻璃碴子可不容易,你們是怎麼弄來的?」女人不耐煩地擺擺手說:「這些都是我男人幾年來喝酒剩下的酒瓶子,我把它們砸碎了,這些玻璃碴子砌在牆頭上可以防盜。」哦!我有些驚訝,我想她應該多多堤防的恰恰是他的那位開大車的男人,而不是什麼偷牛賊,因為沒有誰能夠越過兩米高的牆偷走一頭牛,如果能的話,那牆頭上這些玻璃碴子也就成美麗的裝飾品了,可是更沒有人會去在乎牛圈一堵牆上的風景。

回到家,夕陽依舊,我佇立在書房窗口,望著天際洶湧而起的玫瑰紅酒色。小傢伙和她姐姐在院子裡拔雞毛,而我則攤開書稿,在柔和的燈光下繼續我的寫作。這是我在格爾木以來最有使命感的一次寫作,每個朝夕俯仰之間,彷彿我整個生命的重量皆集於筆端,寫下的每一個字都意味著我情感上的波瀾,每一句話彷彿我精神的化身。很長時間我都把時間用來思考,我思考意義之所在,以及包括自身對事物的偏見,是否能夠改變得稍微好一點,我試圖尋找一種心靈上的感染力。

當我寫到關於人性的那段,人是一個極其複雜的動物,擔心衰老、恐懼死亡、渴望親情,追求物質慾望,所以人有虛榮心和嫉妒心,有權力和控制的慾望,有強烈的報復衝動和攻擊性,這是一種普遍的人性。

這時候我心裡竟然生起恨來,對於一個多年來一直隱居於野的人來說,這種感覺連我自己都覺得新鮮而陌生,因為它很久很久都沒有出現過了。當我看到孤雁貼著晚霞翩翾遠去的時候,我問自己,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在進化,唯獨人的感情沒有絲毫的進化,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翌日照舊,檢查完小傢伙的作業,又逐一指導。完成作業後她就無拘無束,抓著手機在院外跑來跑去,一會兒自拍,一會兒又蹲在殘雪上填詞作詩,一會兒站在窗前聽麻雀一片啁啾,她就像搧動著白翅的天鵝,劃過長空,飄然而去。

遠山肅穆而沉寂,天空永遠不會擁擠,只要心兒靠近,便能解脫塵俗的束縛,讓自己置身於閒適與幽靜中。

 

這到底只是片刻的安寧,因為鄰居家的扎西來了,在院子裡一直嚷嚷道:「鴿籠做好沒有?」

小傢伙趕在我前面跑了出去,朝扎西嚷道:「誰叫你把鴿子關進籠子裡了?」

扎西有點莫名其妙,瞪著眼回道:「是我自己的鴿子。」

我出去看的時候,見小傢伙翻著白眼對扎西說:「你自己的鴿子吧?那你自己去做鴿籠。」

扎西有點不高興,繃著臉對我說:「你答應我了,給我做鴿籠,我們有一句話說,脫韁的馬難抓,說過的話難收,你不會說話不算數吧?」

我突然注意到扎西的手腕上有一隻明晃晃的手錶,看表盤裝飾,應該價值不菲,於是我問他:「現在幾點了?」

扎西抬手瞥了一眼,支支吾吾半天,然後對我說:「快了,快了!」

「什麼叫快了,快了是幾點啊?」我又問他。

「扎西大叔也許就不會看表,哼。」小傢伙說,嘴巴翹得老高。她這一提醒,我覺得扎西有些不可思議。

「你不會看表,戴手錶幹嘛?」我疑惑地問扎西。

「好看嘛,男人嘛,戴錶好看。」

聽了扎西的話,心裡有點五味雜陳,我想我此刻急需要靜一靜。於是,我告訴他我明天就給他做鴿籠,扎西這才滿意地走了。

扎西走後,小傢伙又瞪我,也不知道嘴裡嘀咕什麼,我給她解釋,鴿籠就是鴿窩,並不是關鳥的籠子。

我幾乎忘了,她曾見過扎西家院子裡那隻已經破敗的超級大的鴿子籠,所以他撇著嘴問我:「那還不是一樣嗎?」

我見她對扎西把鴿子關進籠子這件事一直耿耿於懷,於是我告訴她,等我明天給扎西做好鴿籠之後,就能為她帶來一隻小鴿子,她眉頭一鬆,忽然高興起來。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