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最後的愛

469

■琹涵

她的父親曾因白色恐怖的牽連,入獄十年。她和母親相依為命,日子過得很艱難。

事發之時,她年僅十歲,純真的童年歲月因此提早匆促落幕。

在這之前,她是唯一的嬌嬌女,備受寵愛。之後,所有的好日子都結束了,只能在夢中追尋。

父親出獄時,她已經在工作了,幾年以後結婚,有了自己的家庭。

想起那段困頓的歲月,大陸撤守之際,兵荒馬亂,來不及帶走文憑的母親,到了台灣,好日子太短,在遭逢家變之後,只能幫別人洗衣服,以辛苦的勞力去換取微薄的酬勞。如此含辛茹苦,才能拉拔女兒長大,那樣的經歷何其不易!父親不是應該表示衷心的感謝嗎?

顯然,父親不這樣想。

原來,父親和母親原本就相處不好,出獄後的父親並沒有留在母親的身邊,反而隻身去到遙遠的東部工作。母親還是跟她一起住,彼此有個照應。

晚年時,老邁的母親甚至疑神疑鬼,老是說父親對她不起,一定在外頭有了其他的女人,還偷了她的衣物和存摺去討好小三……

現在想來,那恐怕是母親失智的開端。

那時候,她好想拿《呻吟語》中的這段文字來勸母親:恕心養到極處,祇看得世間人都無罪過。

意思是:當寬恕之心修養到了極點,看世上的人都沒有了罪過。

其實,這已經是接近宗教上的「博愛」和儒家的「仁」了。恕是推己及人。以寬厚之心待人,在別人有過錯時原諒他,就像他沒有犯錯一樣。然而,深陷在怨怒之中的母親,聽得進這樣的勸解嗎?又有幾個能做到這樣呢?

她終究沒有開口。

 

如果婚姻是道場,修行的路何其長遠,根本不見盡頭,終人們一生,活到老,也學到老。

母親唯有打開心扉,放下執著,才有可能看到春暖花開的繽紛美麗,然而,日漸衰弱的母親,餘生已經有限,又還有多少等待的時光呢?她捨不得母親受苦,卻又無能為力,她多麼恨自己的氣力微渺!……

 

很多年以後,她拿到了父親冤獄的賠償金,那時候父母都已經辭世,昔日的恩怨愛恨終成過往的雲煙,隨風四散。

此刻,她面對著父親的賠償金,心中百感交集,她明白那是父親留給她的最後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