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晨間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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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蔡莉莉 插圖╲國泰

 回台南,總是捨不得起晚。沿著騎樓,粽子碗粿虱目魚粥炒鱔魚,一路飄滿庶民的享樂空氣,像是從歷史縫隙中篩落的富足遺風。這些板凳小吃沒有典雅的名目,卻是離家多年的台南人永遠也無法斷開的味覺偏執。

做為一個出生鹽水,中年移居府城的人,即使每月回台南,移動仍需依賴導航。轉進民權路一段,傳來廟宇鑼鼓聲,循聲望去,才知遇上神明出門。城隍街,兩側連綿不斷的金紙佛具神像鋪,一間接一間,滿街的空氣中隱約有一股香火的氣味。騎樓上,木雕師傅鑿著神像,專注而肅穆,好似頂上出現燦爛圓光。金紙舖的間隙中,偶有一兩間基督教會,很有些抗衡又兼有天下一家的意思。

轉入菜市場,猶如走進另一個世界,左彎右繞,竟是迷宮一般,無有盡頭。眼前,台南無所不在的宮廟與人間的煙火氣融合得毫無違和,一種老派的莊嚴,一種日常的殷實,交錯出豐潤歲月裡相互依存的市井情調,又像排演著一齣古代場景的戲,看似各唱各的,卻又自有邏輯。廟口對面,嫂嬸婆媽錯肩旋身的那一攤,賣的是滴著油,黃玉般潤澤的放山雞。廟柱旁倚著一堆堆小山似的肉鬆,廟側紅色的泥金香爐也大方成了炸物攤販的工作台,熱熱鬧鬧,擠擠挨挨,彷彿這一切再應當也沒有,再適合也不過,這是神明的慷慨。

市場裡想得到和想不到的全有,瑣碎而可親,一種蒸騰的,躍然的,真真切切的實際人生。不出幾攤,我已經感覺到尋找超商提款機的需要,於是懂了張愛玲所說的在菜市場找到「人生的可愛」。台北三步一小7,五步一全家,台南則是三步一小廟,五步一大廟,領錢相對沒那麼方便。尋找銀行的途中,路過青草店,見老闆端坐門口,折疊桌上舖滿報紙,一臉認真地練毛筆字。那畫面有古風,也有文人的興味,在這嘈雜的市聲裡難得有這樣安靜的心。

走到圓環,四面八方放射的大馬路,使我想起巴黎,往昔統治者權力中心的企圖不言而喻。圓環邊上是啟用不久的「中西區圖書館」,日治時期的議會古蹟整建而成,和台灣文學館以空橋相連,成為台南新風景。伏在挑高的閱覽室欄杆,俯瞰一室的白,閱讀的人,綠色的燈,心中生出一種書香滿樓的感動。即使在這超過八十年歷史的老空間裡,依然帶著一股人間進取的氣息。樂齡閱覽室,臨窗沙發上看報的老先生,日光照著他的髮,銀亮亮的。空橋窗外的鳳凰樹,一層疊一層的樹冠,像騰升的雲,將這座初生的知識殿堂托起,再托起。

一樓是二二八紀念館,一個個壯烈的名字掠過眼前,每看一位,我的心便收縮一下,不忍細想他們曾經承受的恐怖驚懼與磨難。在歷史的洪流中,他們的形貌就像來不及顯影的相紙,時光推遠,越發清晰。

走出圖書館,好像與壓縮的時代擦身而過,感到一種隔世的浩渺,使人回不過神。不覺想起張愛玲的,「時代的車轟轟地往前開。我們坐在車上,經過的也許不過是幾條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驚心動魄。就可惜我們只顧忙著在一瞥即逝的店舖的櫥窗裡找尋我們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