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傷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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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熾麟

陽光躡手躡腳輕悄地爬過窗櫺,連日淫雨,窗玻猶罩著幾分濕氣,漸熱的陽光小手彷彿在擦拭著黏附在玻璃窗上的幾分霧氣。

先是朦朧,漸而水珠因重量的凝聚而往下滑逝,一行行水痕間雜著灰濛的水霧,終於在她抬頭的凝望間,窗玻璃呈現一片清澈而透明,陽光輕佻地撫弄她鬢間幾綹灰暗乾澀的髮絲,她看著碎花綠底的窗帷彷彿沾滿濕氣般沉甸甸地懸垂在窗邊的掛鉤上。

她低頭搓洗著澡盆內女兒久未穿著的衣裳:一件淡藍色的洋裝,一件淺綠色的窄裙,一件鵝黃的襯衣,素素淨淨地多似女兒平淡無波的一生,靜靜默默地像株路旁的小草,在人車雜沓的路邊羞赧而手足無措的杵立著。

泡沫無聲地在她雙手的撥弄中激湧而起,七彩虹影般地脹大,終於碎為滴滴彈迸的水珠,跳落在她的臉頰和微寒的雙臂上。

一次次絢爛幻滅的死亡祭典在滑潤的泡沫間紛起雲湧,她的女兒在一次半夜的熊熊大火中焚化為一隻悽愴記憶中不死的鳳凰。她在瞬間幻滅的泡影間恣意地搓揉,希冀拼湊出女兒生前一張張可愛的笑靨。

終於她在一片濡濕的淚水中驚覺破碎的水珠竟是如此地冰冷。

 

白白淨淨的女兒,乖巧而溫馴,談不上俏麗妖嬈,但卻有股嫻靜優雅的心性,讓她在紛擾的人世中猶如擁有一方的窗明和几淨,在磨難的失眠裡擁有一次難得的酣睡和憩息。女兒是她灰濛濛的心內一株仰望碧空日夜不斷茁壯的小草,在她無悔殷勤的澆灌下,豆芽般的青嫩終於長成嫣紅般的亭亭玉立,她在酣眠的心湖中常會喜孜孜地似滿塘綠雲般的荷葉,在喧嘩不止的浮萍上高高地簇擁起一株嬌羞頷首的白色水蓮,祈盼在光燦的日照中能與垂柳和松枝爭鋒齊揚。

近暮沉寂的小鎮上,她和女兒走在一家家門戶半掩的街道上,日頭滑落在高聳灰暗的水泥穀倉後。車站階梯平臺上的假山水池旁,聲聲聒噪蟬鳴自楝樹上拋落傾灑,漸呈灰暗的車站孤伶伶地坐在晚霞漸起的一片蒼茫裡。月台上,站牌告示板上標明兩站的顯目數字,正丈量著迢迢思慕究竟是相隔幾許?

她將沉重的皮箱放置在車架上,車窗後女兒緊抿的唇嘴和微紅的眼眸,在支支月臺石柱間,在緩緩啟動的車輪下,散逝為車箱後筆直鐵軌般明晃而冽涼的記憶。

山巒漸次昏暗,候車的木亭邊,一盞早燃的路燈失序般地亮了起來。轟轟隆隆的離去車聲迴盪在她冥想的腦海中,女兒羞怯的身影正拎著一只皮箱緩緩地走向月臺遙遠而漸次瞑暗的盡頭。

 

窒悶的暑氣依舊徘徊在屋瓦上和窗台邊,她在輾轉反側的不安中爬了起來。心上無端地怦跳不已,腋下濕冷的汗水在驚悚的惡夢後正沿著胸肋的肌膚滲流而下,她打開女兒的房門,啪啪侵窗的聲響在暗夜中一陣陣地傳來,捻亮燈火,窗台邊夜風陣陣竄入,侵擊著蜷伏在窗邊的蔓藤,窗帷左右搖晃,她走向前去緊掩窗門,靜坐桌前凝視著相框內臉上一抹淺笑的女兒。

也是同樣的夜晚,窒悶的暑氣正肆虐著島國上另一繁華的城鎮,女兒在整夜汗水淋漓的枕畔終於昏沈沉地睡去。閣樓頂端的材堆,在滿天星斗驚駭的注視下燃起一片紅光滿天的火花。熊熊烈火照亮了紛亂林立的廣告看板,也照亮了縱深廣闊無柱可攀的深黑長巷。

惶惶浮動的人影,噹噹救火車輛的急響,似一把刺穿夜空的鋒利匕首,將黑幕戳出一個紅橙橙淌血的傷口。大火猛烈地竄飛、悶燒,電影看板上繾綣的愛侶被熾火燻燒得蜷曲而烏黑。隔壁層樓上,一聲聲焦急激越的呼喊,水柱一陣陣傾注澆灌,火舌幾番兇猛地吞吐掙扎,濃煙終於殘喘在一片嗚咽的痙咳中。閣樓焦黑的樑柱,烈火焚身後的椽楹,灰烏烏地似隻展翅欲飛的烏鴉,一隻隻地匯集棲息在閣樓的頂端。女兒和她的同僚仆倒在閣樓的樓梯間,焦炭般的軀體蜷縮成一隻隻受驚狂號的雛鳥。

那半夜突醒的驚駭中該是多麼地慌亂而手足無措?那聲聲哀鳴的泣訴間忍受的是何等悲慘的烈火燒炙?那來回衝撞的奔跑間,那窄隘的樓梯口,竟是阻決生死兩端的唯一逃生隘口,而那一扇緊閉的鐵門,竟是一陣陣悽厲呼喊無法衝破的絕望籓離。

這是一座瀰漫燒焦屍臭的火葬場地,遠離塵世的煩囂,也摒棄了囚禁一生的愛恨嗔痴,沿路的山壁流下沁涼的山泉,她在哆嗦的疙瘩裡驚覺酷暑下的心境竟會這般畏寒。她在等候的火化間,似有一串串火舌舔噬著她痛苦顫慄的身軀,她在座椅上不斷地扭動欲嘔。初夏近午的陽光驕恣地凌虐著搖晃的竹叢,一陣陣冷風在開敞的門後波濤般不止地向她襲來。

 

女兒的房間是她心上沉重不敢輕啟的記憶,遺忘和痴念日夜撕扯著糾結的心靈,終於她在一陣不可抑遏的思念裡打開了久已塵封了的門,房內相框裡女兒的淺笑依舊,衣櫥內寂寞孤單的衣衫依舊,祇是,平凡默默行走在人生路上的女兒,已經羽化為一縷斜陽般炫爛輝煌的幻影。

她撫摸著光潤的書桌和碎花淡黃的窗帷,望著窗外芭蕉綠葉下的涼蔭和闃寂,連續光粒的激湧間塑聚成明暗各異的浮動光影,窗帷後女兒的纖弱身影,傾聽的可是流光中隱伏微小的生命吶喊?

 

想及孤寂寞落的身影踽踽地走向人生月臺的盡頭,想及那半夜侵窗剝啄欲入的孤魂亟欲喚醒沉沉酣眠的她,她不禁仆倒在柔軟的床榻上,試圖能嗅尋出依稀存留在枕席上女兒的縷縷幽香和幾縷纖柔烏亮的髮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