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提著記憶聊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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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柳靜芝

202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安妮.埃爾諾(Annie Ernaux)借時事、照片等等一件件實實在在的生發來追述記憶,她說:「回憶於我無法重新界定自己是誰,亦不能提昇物質世界進入永恆;它只是確定了我生命裡那四分五裂的實質,以及我屬於歷史的信念。」

之所以如此說,埃爾諾是對應於普魯斯特(Proust)不經意的回憶(involuntary memory)──普魯斯特於回憶間確認了自我身份、融入周邊大環境卻不失自我,甚而超越物質世界進到一種心性上的恆念。

普魯斯特比較感性;埃爾諾較屬理智。然而,埃爾諾細訴情人,或護衛弱勢族群時,情感依然激揚豐沛。

但埃爾諾絕不失大家風範,能在屬於歷史的碎片裡細細咀嚼出私密而深刻的體驗,而且像一把手術刀,切入社會裡文化、階級、性別、族群等各層的肌理,攤示戒告眾人。

在必然損毀的物質世界中,埃爾諾的回憶無能繫住生命的持續性似乎也是必然的,只能讓她確知自己生活中的片片斷斷曾經留在過往。這有點兒像蘇軾的雪泥鴻爪,當鴻雁飛走,時間過後,沒人知道鴻雁的去向,時間比如斷了片兒,不能連成一氣。

普魯斯特的不自覺的回憶見證到一種神妙的印象,界於想像和實景間,含糊可又清楚,算是他自己心理的投射,他便騎著受感的馬兒奔入永恆。這可比之於印象畫大師莫內(Monet)走出相片的模式。

莫內曾說他只是畫拂拭在物體上的空氣,畫畫時跟著光影,僅見明亮的顏色在光源流動間拼湊出的塊狀,不究細節,因而相對於原物,遂變形了般。其間透過一層自我心性的篩選,莫內的眼感、音覺、嗅聞於是有了個性,有了昇華作用。瞧瞧莫內後期巨幅的翩翩雲光在睡蓮池塘裡交錯浮動,成了純抽象的美感經驗。

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起源於法國的印象派音樂即受了印象畫的影響,德布西(Debussy)的月光(Clair de Lune)、拉威爾(Ravel)的庫普蘭之墓(Le Tombeau de Couperin),用旋律、細微的和聲轉換,來暗示某種心情,某個地方,或某些意料之外的事。德布西覺得音樂就是很單純的由音色和節奏構成,它不需被固鎖在傳統的形式裡。

禪宗公案裡的風動、幡動,六祖惠能說不是風動,不是幡動,是你的心在動。心念轉動游移,有時如夢境,無法證實真偽。人在回憶想像時,往往也是心在時空軸上的移動,和本真彷彿分了家,雙重性的亦真亦假、不真不假,矛盾而又統一。

印象於我,最動人的莫過於童年,有時回憶自己那美好的往日時,竟都覺失真。愈過日子愈離童年遙遠,看得模糊到只剩下美好的記憶。我捨不得遺棄所有的昨日,回憶是一部分現在的自己,不會像埃爾諾似的把回憶想成屬於歷史的。對於普魯斯特的永恆性,那「不變的時空」,也覺有些陌生,我想,最簡單而直接的就是:煮今日新茶,留舊日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