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談模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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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靜芝
 小說家模擬人說話的語氣和樣態,繪畫始自模擬自然狀貌,有的小孩單憑記憶能畫出幾乎一模一樣的原物,從十八世紀康德點出以「人為主體」的審美判斷以來,藝術領域早經似螞蟻搬家一照一的搬,而為千變萬化的蜜蜂釀蜜。
 創作與生活實體之間,我看著像科幻故事談的兩個「平行空間」,兩種類似的空間走如平行線,彼此互襯並不交接。創作絕大多數由於感悟生活,然,一旦啟動創作,精妙的作品遂成一種獨立的情況,也許原型出自某真人實物,卻非模仿,即如國畫大師齊白石說的:「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太似為媚俗,不似為欺世。」
 英文Mimesis雖粗譯為模仿真實,但另含幽微且先於經驗(a priori)的狀態,表示創作者在模擬之先已自具獨特的稟賦及個人經驗。荷馬史詩裡的角色即隨其性格、現實體驗,再適逢命運,完備了故事自身內在的生命。可希臘悲劇中的人物卻在不可違拗的命運之前兵敗如山倒。  
 蘇格拉底不相信命運,他選擇飲酖而亡是來自胸臆自我的意識,其間完全不存在神諭,以為人須靠自己完成人間正義。是以,蘇格拉底談論模仿時除了外形,更強調描繪一股內在精神。
 柏拉圖心中有個至善至美的理想型,認為人們日常生活的經驗世界都是相對於理想型的虛擬,藝術又因模仿經驗假象演成理想型的二度模仿,似乎繞來繞去的折損了人為的創作。亞里士多德重視經驗,因此提高藝術級別,定藝術為「再創建」,是美化一個原本粗糙的經驗世界。
 紅樓夢裡的大觀園應該就是亞里士多德談的再創建,在曹雪芹天縱英才的逸思神筆中,以人世為本,生動地「演」活了生命的本象,成就了大觀世界自有的一個圓融的生命體,較真實生活更精準逼真,引人入勝。尼采則把再創建用在自己身上,將一個本然的自我如同藝術品般加以精雕細琢,突破自我的局限。
 希臘化時代(Hellenistic)強調天然意識,重心性、不拘外在框限,彈性趣味兼備。但模擬似乎亦是人們另一種天然的能力,我們從感官和知性去了解四周的現象,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見解和認識,站在藝術圈裡看外在世界,沒有確定的對與錯,就是一個個的表現體,古典表現均衡比例,後設表現創作過程,而經時光淬煉,自然浮出真正優秀的作品。
 達文西講究光影漸層、莫內創光感印象、梵谷的筆力顏色、其他諸眾表達情緒、動感、線條、結構、材質、觀念、象徵……,所有的這些不外乎人們藉著藝術的再創造,昇華原本庸常的日常,給予生命更深層的安慰、啟迪與解析。
 藝術家除了描摹客體的形體與內在氣韻,他們自己本身的動能、直覺、靈感、潛意識、心理狀況、自我認知、自我實踐等等,都可放進他們的音樂舞蹈繪畫寫作。創作者更欲借助作品引發觀賞者的感情與想像,讓賞鑒與交感凝為共識,之後流傳後世豐富了人類文化。
 常常在美術館裡,音樂、舞蹈、電腦等亦被介紹與美術融合一塊兒展現,藝術家秉著不斷嘗試的勇氣,試驗新的題材、媒介、展演,令我眼花瞭亂,然而他們的努力又使我觸碰新的活力與識見,不禁讚嘆模擬與創發之間那一線細而微妙的鏈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