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甜廢墟〉多出來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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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曉頤

作家唐諾的談書本領堪稱一絕,筆下經常引用和詮釋名著及已逝作家的精彩言說,那些出處何等美好,他的詮釋亦是如此美好。

在《閱讀的故事》中他提到,好友吳繼文曾對他說,希望有天讀到他多闡釋自己獨到的觀點,而非一再於書中重現波赫士、班雅明、普魯斯特、馬奎斯、卡爾維諾等作家的身影。對此,唐諾表示,自己並不那麼看重去表現屬於他個人的「創見」,認為如果那些已逝作家所留下的文學遺產,遠遠地美好過自己所謂的創見,他更願意給予讀者美好。

這席話捻下來,很容易讓讀者把唐諾想像是個慈眉善目的作者——事實上他不無在文章中流露犀利批判的一面。只是,與其說他甘願俯首於那些已走入不朽的作家,更毋寧說,他想把不朽給予讀者——無論出於自己或其他作家的聲音。

在厚厚的《盡頭》一書中,唐諾繼續大談波赫士、班雅明、普魯斯特、馬奎斯、卡爾維諾,並以此書獲《亞洲週刊》年度十大好書與臺灣金鼎獎,足見他的堅持確實惠予了讀者深刻的心靈迴響。對於沉浸於書中的世界,唐諾稱為「多出來的時光」,「我相信,那一刻因此而被叫喚出來,讓人以為置身其中的,就是這一截多出來的世界。」這段話深深打動我的心,一如他說:

「還會多看出來其中有某一道光,一種清澈溫和的微光,照亮開來我們心裡已遺忘或無知的一小塊黝黑,讓我們感覺自己原來並非如此單薄,以及,這麼不由自主。」

童偉格在《童話故事》中,有段話無形中呼應了唐諾:

「無論如何晦暗悲傷的悼亡書寫,與真正的死亡相比,仍是相對溫暖且光亮的。或許作為讀者,他是行走在溫暖的光照裡的。」

即便閱讀著最最令人不忍的悼亡書寫,讀者依然被書保護著,行走在溫暖、溫和的光照裡。在此,唐諾、童偉格指的都是閱讀,而在我心目中,還有一種多出來的時光,似夢非夢,濃稠於一般夢境的輪廓濃稠度,安靜如黑白畫片的沙沙粗質顆粒,沒有迂迴的情節,幾乎比日常生活還要澹泊,一如北野武電影中,慣見的一種緩慢、筆直的線性移動,散發一種恬適的靜謐與喜悅,溫柔恬靜的梅爾維爾之線貫穿其中——似德勒茲的逃逸線,又似波赫士那只由一條線所構成的迷宮。

多出來的時光,看似獨立於生老病死之外,然而,那些厄運真的就不存在了嗎?北野武電影中那派祥和的畫面,其實都潛藏著未來不知何時即將暴風雨般屆臨的不幸,彷彿一切是為了那些無法捉摸與招架的驟變而做著準備。有一天,他們,我們,都將更加明瞭這一刻的恬適是何等彌足珍貴。

多出來的時光裡,讓我們都簡簡單單,無念無求。

依稀我也曾在夢中,與看不清楚五官與臉部神情的人,走過河堤,站在一道頹牆前。隱約有細節,未曾用玫瑰鋼金線補過的細節,撐不起斷井殘垣卻撐起了我們。彷彿剛走出中古世紀的全景幻燈屋,那裡遺世獨立,僅僅偶有迷路的貓途經,而夢的鎢絲舊舊的,導不起我所憧憬的文明盛世電流,畫面一旋轉,就像有人推開木門,發出宛若天長地久的咿呀聲。正當我疑惑恍惚,他對我說:

「別憂,這是多出來的時光。」